被100只眼睛盯着的垃圾桶
傍晚,81岁的老太太李秀珍蹬着三轮车,晃晃悠悠赶到永引渠北路北侧的金中阳光再生资源回收公司,卖掉3天来捡到的几十斤废旧木头,还有水泥袋子、塑料瓶等等,换得12元人民币。
李秀珍住在永引渠南路南侧的棚户区。为了每斤木头能多卖1分钱,她要蹬着三轮车多走半个小时,“这里摊子大,老板的秤也好,能多卖点钱。”
一只塑料瓶,在这个收购站能给9分钱,而其他收购站多是8分,算过去,就是高了12.5%。
这天气温达到34摄氏度。李秀珍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蓝绿色长袖的确良衬衫。头顶磨破边的灰色遮阳帽檐上,还留着很多干水泥粉末。
“我一般是到工地上去捡,垃圾桶里的我抢不着。”说起塑料饮料瓶,李秀珍忿忿地回忆,两三年前她还经常能从街边、小区里的垃圾桶捡到瓶子、书本纸张等。但打今年初起,她几乎收获不到瓶子。没办法,老太太只好到工地上去找废旧木头、水泥袋子等建筑垃圾。
木头的废品收购价钱按照长度、大小和质量不同,价格从一分五到一角多不等。水泥袋子在经过拍打折叠等简单处理后,与塑料瓶的价钱相同——每个9分钱。
“捡瓶子多容易啊,可是我抢不着,那些年轻人,一边遛狗一边背着个大包,就把瓶子都捡走了。30来岁穿得整整齐齐的小伙子,骑着车、追着个瓶子跑。我就不理解了,按道理来说大家生活更好了,干嘛跟我们这些人抢?”李秀珍声音高了几个分贝,满是皱纹的嘴角两边露出仅剩的两颗牙齿。
据说北京的拾荒者数以十万计。李老太太的儿子因病没有劳动能力。让她费解的是,那些子女拥有体面工作的老人们,为何会比她更细致地翻捡垃圾箱?
在北京西北的世纪城——一个超大型社区,一名保洁员说她也要和住户的父母们“抢瓶子、纸壳子”。
这个楼盘的二手房价格已达到六七万元一平方米,但是“那些老头、老太太推个婴儿车,后边挂个袋子,碰到垃圾桶就上去看看,有瓶子就放进袋子。纸壳子拿出来擦擦,用脚踩折了,比我们还专业。”好几次,她都看见他们的儿女们和站在垃圾桶旁的父母争吵。
清晨的西直门地铁站,一名40多岁的环卫工,骑着一辆带着大垃圾箱的车子缓缓停到两个垃圾桶前。
她有条不紊地把垃圾桶的盖子打开,先捡出四五只塑料瓶放进车把上挂着的塑料袋。经过一番认真的翻捡后,她将不同分类桶里剩余的垃圾一并倒入垃圾车。
曾在北京不同小区承包近10个垃圾站的钱三友(化名)告诉《瞭望东方周刊》:“如果你把分类做好了,有100只眼睛盯着垃圾桶,一股脑就把可回收垃圾全部捡走。”
屁股后面排了一长队人
如果钱三友在清河小营清上园小区承包的垃圾站被关闭,这将是他手上被关闭的第五个垃圾站。
这个河北廊坊人,十几岁就做垃圾处理工。他说,目前在北京这个生意越来越难做。不过对于中国更多城市而言,私人承包垃圾站的模式比比皆是。
垃圾站里一片狼藉,两个男人都去清上园小区运垃圾。剩下的3个女人,身边放着一堆工具和几个白色橡胶桶。
似乎从来不会感到不适,也闻不到刺鼻的气味,她们努力清洗和擦拭垃圾上不知名的液体和黏稠物,然后不假思索就开始处理手中各式各样的抛弃物。
一名古铜色皮肤的女子,试图用螺丝刀撬开手机充电器却没能成功,于是很麻利地扔下螺丝刀,用老虎钳把充电器掰开一条缝。充电器的机身和插头终于分开,金属插头被扔进一个桶里,机身则扔进另一个桶。
与想象中的不同,女人们穿戴特别齐整。“我们都有抵抗力了。”她们说。
垃圾被男人们送来后,摊开在地上,由女人们逐一清点、捡拾。不过,前一天城管和街道办事处的人拉走了她们堆放在垃圾站旁的“成果”,一共6车,是她们用半年时间分拣出来的。
“里面有好多铜和铝,值2万多元呢。”一个女人说。
作为这个垃圾站的承包者,钱三友说,这种生意的源头是上世纪90年代起,许多四川小老板到北京,承包了一些小区和大厦的垃圾处理业务。
正如通常模式,钱三友把垃圾站又转包给别人,一般是类似于清上园垃圾站这样的一家人。钱三友每月给他们每人500元,而出售“可回收垃圾”的收入则归他们所有。垃圾站虽然地处小区外,但场地和一些设施都是小区提供的。
这个小区每天大约可以运出3吨垃圾,正好装满一箱——体积略大于QQ车一类的微型轿车。钱三友不愿告诉本刊记者,承包这个垃圾站,小区付给他多少钱。而被清理过的“无用垃圾”,要以200元一箱的价格交由环卫部门处理,这200元由他支付。
每天下午,环卫部门都会按时派人来收垃圾、收钱,然后进入他们的处理流程。
听见钱三友抱怨城管的作为,刚刚踏进垃圾楼的小区物业主管接过话茬:“还不是你们垃圾楼的规格没达到人家的水准?”
现在,根据海淀区创建文明城区的要求,除了干净、清洁,垃圾不能“落地”。
但“落地”是这门生意的关键——如果不能把垃圾摊在地面上,分拣出其中的“可回收垃圾”,钱三友的下家将无利可图,而这个垃圾站生意链就难以持续。
到距离清上园小区50米的海淀环卫中心转运站——它其实也是一个垃圾处理站,主要处理附近另一单位宿舍小区内的所有垃圾——就会知道钱三友的生意何以存在。
这个垃圾站非常干净,一名环卫工人从早6点到下午4点半专门负责清洗、看守。蓝色的集装箱在阳光下发光,行人走过时很少知道这个地方竟是用来处理垃圾的。
工作人员说,负责它的海淀环卫局八队共有60多个此类密闭式垃圾站,“有些垃圾站人员是队里的、站也是队里的,我们这个站人员是队里的、但站不是队里的。”
这个垃圾站属于上述单位宿舍小区,由环卫局管理。
每天,大型垃圾运输车到这些垃圾站带走垃圾。至少在京北的很大一片区域里,都需要先将小区中的垃圾桶汇集到垃圾站,然后运走。
但是,小区不仅要支付给环卫部门运走垃圾的费用,还要负担这样一个标准垃圾站的运行费用。
按照钱三友的说法,小区把垃圾站包给他,更“省钱”。
眼前,小区物业已经下了关于清洁和“不落地”的最后通牒,“屁股后面排了一长队要来收垃圾的人。”
无论谁承包这个垃圾站,“可回收垃圾”被拣出后,主要运到东小口镇。
院子里的细致分工
在2014年春夏启动拆迁前,位于京北的东小口镇,算得上是北京面积最大的废品回收集散地。这里有数万流动人口聚集,多半来自河北以及河南信阳。
马路一侧,纵向延展开无数条通道。每条通道里有十几个店面,其实都是开阔的院子,杂乱堆放着废旧物品。
院子口多有一幢小平房,有的挂着牌子,写着“收啤酒瓶子”或是“收塑料”。
更多的是什么牌子也不挂,堆放在院子里的物品说明一切:五颜六色的塑料饮料瓶扎成一捆小山,地下横七竖八的麻袋里杵出来的全是白色的塑料泡沫。
作为店面的小平房大多没有门,用帘子隔开外面的世界。门口铁丝上晾着衣物,加上散乱一地让人无处下脚的垃圾、大秤和三轮推车,组成了这些老板们生活的标配。
官方统计,该镇共有回收市场、规模出租大院28个,共占地2162亩。
李姓老板对此颇多抱怨。他主要回收钢材。从前他在西北三环附近巴沟的废品站做这一行,那里被拆迁,他迁到四环,又被拆迁,“现在到北五环了,没想到还要拆迁。”
据他所言,自己跟一些拆迁工地“有关系”,所以能够得到“原料”。经过简单的分装和处理后,河北、天津的厂家会直接派车来拉走。
他说,这几年生意不好做了,利润很低,所以他家开不起好车,对面一家比他们早来,现在“都开奥迪了”。
像他这样的院子,在路口位置,不到100平方米,月租金大约1万元,位置稍差的月租可以降至5000元。
在一家专门经营塑料回收的店里,王姓老板解释了塑料饮料瓶在东小口的流程:他收到不同种类的瓶子,分好类,将其中的塑料饮料瓶转手给东小口另一个院子。
在这个专门处理塑料饮料瓶的院子,瓶子被重新分类,然后被粉碎,再转手。
第三个院子的任务是,将这堆材料用盐水清洗干净,再加工成绿豆大小的颗粒。来自江苏、浙江、河北等地的厂家会拉走这些原料。
“大多数布料都是用可乐瓶子做的,可乐瓶子拉丝特别长。很多瓶子在东小口自己就能处理,但这不是一家能干的事情,得好几家互相配合。”王老板说。
他说,瓶子的分类有十几种,玻璃酒瓶子还会再被分为五六种。
分类标准主要是用途,质量不错、可以直接再利用的玻璃酒瓶,会被酒厂带走。质量不好的则被拉去高温处理再加工为玻璃,“分得特别细”。
一名姓高的小伙子,称自己为“散跑”。
他每天把走街串巷收购来的废品分好类,装到三轮自行车上,拉到东小口出售,上下午各一次,“主要卖点铁、电器赚钱,纸壳、瓶子都不赚钱。纸壳我们收是5角一公斤,来这交7角5。500毫升的塑料瓶我们收8分,在这里卖9分,也就是走量,一天大概赚70元。”